在過去幾年中，許多人對現代社會過於理性的氛圍感到失望，於是紛紛轉向注重身體直覺的身心靈領域。冥想、療愈、正念、瑜伽等身心靈方法成爲人們熱衷於實踐的内容。身心靈産業已經成爲一個龐大的領域，根據《全球心理健康數字療法價值趨勢報告2016—2020》，2020年全球數字心理健康領域發生了44起融資事件，累計融資金額達9.07億美元，同比增長52%。然而，當強調直覺並放下批判的觀念走向極致時，身心靈的一切又如何得到驗证呢？在這個迅速增長的領域中，人們敞開心扉，渴望掌握獲得幸福和財富的魔法。然而，同樣潛藏著被人利用的危險，他們會抓住人們的弱點狠狠地利用。
2022年2月21日的上午，柚子毫無預兆地辭去了她工作了三年的職位，背著瑜伽墊和她爲數不多的行李，以及她全部的積蓄4280元，踏上了從西安到成都的高鉄。
這是她的朝聖之路。她的目的地是一家位於成都市區附近約30公裡處的高档療愈酒店——"釋玥森林"。這座中式風格的療愈酒店坐落在龍泉山上，四周被森林環繞。即使是最普通的房間，房費也需要4280元。
一般來說，這不是一個低收入勞工會考慮的度假酒店。但柚子許了個願望，希望有人可以請她住進這個昂貴的酒店，然後偶遇她的身心靈導師——"學霸貓"。
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對她來說，是驗证魔法的重要一步。就像通往霍格沃茨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樣，如果撞上去頭破血流，那麽她就會接受這樣的事實——生活就是如此，魔法並不存在。
一直以來，柚子腦海中存在著兩種人生版本。第一種是從各種故事中了解到的，即"人生是肆意玩耍，你可以自然地成爲你想成爲的自己，獲得祝福"；另一種是"人生就是要學會吃苦，不斷在比較中忘記自己，在各種不適合自己的遊戲中，反複定義自己爲很差勁的'輸家'"。
自稱爲“人生的輸家”的柚子，熱愛搞文案創作，即便如此, 卻無法在高考作文中取得好成績。因此，柚子實在無奈，只得選理科，最終進入了一所相當平凡的大學。她是那種我們都熟悉的，受到東亞社會教育打壓的女孩，但她懷揣著一個天才般的寫作夢想。自卑和抱負的碰撞，過早地將她擊垮。
大學畢業後，她越發確信自己屬於第二類敘事，於是拋棄了自我，接受了家人的安排，從事著社會人應盡的工作。她原本以爲，融入社會一段時間後，她自己也會變得更加“現實”。然而，内心的那種痛苦始終纏繞著她，對她來說，每天上班都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。
從2019年開始，柚子開始跟隨學霸貓學習“零極限清理法”。這種方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世界觀：人們可以對自己承擔百分之百的責任。如果感到不安，那是因爲潛意識中存在的擔憂、恐懼和期望。當這些情緒被察覺到，並逐一接納、感恩和放下時，生活就會變得異常簡單。只要做到這一點，人們的視野就會重新變得清晰，與自身相關的一切因緣，包括各種資源和機會，將自然而然地呈現在眼前。
從那時起，這個身心靈社群成爲了她心靈的庇護所，學霸貓所踐行的身心靈奇跡成爲了她的精神滋養。她的身體每天在工作單位裡掙紥，而她的心靈則依靠“零極限”的咒語來清理這一切。
2022年2月21日之後的那一周，身無分文的她像一條錦鯉一樣住進了豪華酒店，也見到了她的心靈導師學霸貓。對於一個經驗不多的女孩來說，這一切都堪稱奇跡，因此她將自己的人生交付給了魔法，逐漸與現實生活疏離。
這個身心靈社群中有幾千個人，其中70%以上是女性。不僅有像柚子這樣的女孩，還有創業的女性、被裁員的女性、被傷害的女性，還有在東亞式教育的鎮壓下成長起來的女性......她們都被一種解決生活困境的魔法所吸引，或者說，很多人別無選擇地加入了這個社群。
所謂奇跡
在過去的一年裡，柚子經歷了一段令人眩目的奇跡之旅。每當提到這些奇跡時，她的語氣中都充滿了無法抑制的興奮。
2022年2月21日，當她觝達釋玥森林酒店時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。她花了100多元乘車過來，然而，當她詢問前台房價後才發現，她的錢不足以支付房費。
她在社群裡發布了一條消息：“我正在釋玥森林酒店門前，有人能借我200元嗎？這樣我就能辦理入住了。”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她稱爲“顯化”的成功：過了一會兒，她真的收到了社群裡很多人滙來的錢，順利入住了酒店。
奇跡接二連三地發生著。從21日到26日，每當她感覺自己即將被酒店趕出去時，總有社群裡的朋友幫她續住房間，因此，她實現了之前許下的“希望有人請我住這個酒店”的心願。
那是一個夢幻般的一周。旅遊淡季，酒店所在的山頭幾乎空無一人。然而，在她的感受中，昂貴酒店的體驗並不重要，因此她不願過多提及。最重要的是，這個奇跡的出現告訴她，她應該跟隨自己的直覺去行動。
一年多前，柚子總是利用工作間隙趴在桌子上，寫下淨化心緒的“咒語”，直到一頁紙上寫滿了“對不起，請原諒，謝謝你，我愛你”，她才停下來。
這份體面的編外辦事人員工作是柚子的父親通過關係找來的。父親告訴她，耐心等待機會，也許有一天她就能成功入編。
這份工作雖然不算複雜，但並不能讓人心安。每天上班時，她和其他同事的手機被收納在一個籃子裡，只有上厠所或下班時才能取出。她每天都生活在對長官毫無理由的責備和控制中，因此只能不斷地整理、清潔自己的内心。
正是通過她對於“零極限清理法”和學霸貓的奇跡式實踐，給予了她辭職和跳出主流生活的勇氣——“人們無需努力，一切會自然而然地順利進行。”而人們所需做的，只是不斷進行身心靈的“清理”，關心内心深處的那個孩子。
回到老家後，柚子聽從内心的指引，租下了她一眼看中的房子。每月3000元的房租是她通過微粒貸和花唄借來的。在咖啡店打工了一個月後，柚子徹底停止了工作，盡管她身上沒有一分錢。
她一直夢想成爲一名作家，並以此爲生。但如何開始呢？她對此沒有信心。
她開始在社群裡連續更新她内心的種種想法，她將自己所寫的内容稱爲“流水賬”。我閲讀了她的所有内容，在“今天想吃什麽，做了什麽事情”的内容中，夾雜了很多真誠的思考和瞬間的洞察。然而，她喜歡貶低自己，將這些歸類爲“流水賬”，這樣她就可以一直逃避自己對寫作的渴望。
不再工作後，她會在出租屋裡打坐修行，但她的許多念頭總是被“今天吃什麽”所吸引。天氣好的時候，她會騎腳踏車出去。她聽從學霸貓的教誨，將瑜伽墊鋪在地上。因爲導師說，即便什麽都不做，只要瑜伽墊鋪在地上，久而久之，也會養成每天練習瑜伽的習慣。
她的所謂“流水賬”後面，常常附帶著一個收款二維碼。然而，真的有人不斷地向她打錢，大多數時候是幾十塊，也有幾百塊甚至上千塊的。柚子成了衆多人心中的“功德箱”，他們通過給柚子打錢來實現金錢的流動，獲取能量的擴張。同時，也有許多人喜歡閲讀柚子的文字作品，有人在打完錢後留下評論道：“實際上很想知道，躺平不工作的柚子，到底能憑借奇跡支撐多久呢？”
有時候，群友打來的一點錢會立刻被柚子用於還款。而更多時候，她會拿著這些錢去享受自己想吃的海底撈、魏家涼皮和甜品。她一點也不像一個身無分文的人。
然而，這種修行經常伴隨著恐慌的爆發。她常常恐慌於未來的不確定性，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挨餓，不知道還款日到來時該如何應對。但每當這樣的時刻來臨，她就會對自己進行清理。
身心靈社群，其魚鉤在哪？
從2017年開始，一直連續創業的學霸貓創建了自己的冥想品牌“輕松冥想”以及相應的社群。而“零極限清理法”則成爲了輕松冥想社群的核心方法論。
這一理論來源於一位名叫修·藍的美國人。在2007年，他寫了一本名爲《At Zero》的書，在2010年引入中國並被翻譯爲《零極限：創造健康、平靜與財富的夏威夷療法》。這本書的核心精神是“荷歐波諾波諾”，即“對不起、請原諒、謝謝你、我愛你”。
2019年的某一期課程中，學霸貓在線下課堂中堅定地告訴大家，她在第二次閲讀這本書時忽然領悟到：“生命有其自身的軌跡和發展順序，我應盡量避免阻礙生命的道路。”她將帶領大家一一清理與財富、婚姻、人際關係等相關的問題，並進行具體的實踐。
該期課程的價格爲1999元。目前，微信平台上顯示已有700多人購買。
2021年，互聯網從業者陳蔓蔓遭遇了行業的巨變，被某個大型公司給裁出去了。大廠加給超級的多, 無奈, 也只能利用這個機會在家調養身體，大廠綜合症一犯, 内心仍然無法擺脫焦慮的狀態。之前，陳蔓蔓一直相信通過拼命地卷啊、努力啊可以改變自己在職場上的前途，然而突然被公司給裁員的殘酷現實卻顛覆了她過去的價值觀。
然而，偶然間她在喜歡的播客中聽到了學霸貓的分享，頓時眼前一亮。
在一次線下課程中，學霸貓講解了一些關於個人清理的理論後，帶領大家進行冥想。她引導大家感受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，然後靜坐與自己對話，例如接納父母的一切等。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受，許多人會情不自禁地哭泣，接著内心便會迎來一種澄澈和廣闊，倣佛對一切都釋然了。
大約在2021年左右，西西也加入了學霸貓的社群，當時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産品經理。在此之前的28年裡，她一直在學校度過，經歷了高考、大學畢業，然後去國外繼續深造，最後通過校園招聘直接進入了大型公司。她感覺周圍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人，幾乎沒有人際交往的經驗。
在那個小環境中，她倣佛日漸失去了快樂，感覺自己總是被卷入一些煩瑣的事務中。長官安排給她的任務總是缺乏必要的資源支持，她對此毫無頭緒，不知如何應對。直到2020年的體檢，她才發現自己體内有一個直徑10厘米的囊腫，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這是工作中的壓抑所導致的。
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經歷，在最脆弱、迷茫的時候，遇到了學霸貓和她的"零極限清理法"。對於陳蔓蔓來說，一開始她只是進入這個社群來傾訴自己的情緒，與其他女孩一同宣泄平時無法與身邊人討論的煩惱。
這個社群的氛圍非常包容，任何分享似乎都能得到接納，尤其是群主學霸貓，她總是會給大家按贊甚至留下評論。此外，這裡還涵蓋了各種各樣關於創業、情感以及家庭關係的故事。久而久之，陳蔓蔓感到自己對這個社群産生了依賴，每天都忍不住刷著内容。
陳蔓蔓第一次參加線下課程是在2021年的夏天。每一期都有一個主題，但實際上更像是學霸貓本人在階段性人生感悟和讀書心得上的分享。每次課程持續4到5個小時，其中穿插著學霸貓自己的故事，學員們的經歷，以及她的朋友們的親身經歷。學霸貓講完後，其他人也會分享自己的人生困惑。
我聽了學霸貓線下課的錄音版本，那更像是輕松愉快地聊天。她的語調開朗自信，常常說著說著就會大笑，而底下的學員們也會跟著笑起來。她時不時會有非常準確的洞察人性的觀點，然後通過各種案例故事來緩解人們内心的焦慮。最後，她會告訴大家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，只需要敞開心扉、自信地接納，並去做自己内心渴望的事情。
也許是因爲她堅定而自信的口吻，再加上她本人的成功光環，人們總會相信並接受這樣的寬慰。
2021年，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，西西和學霸貓幾乎每天都會約飯逛街，那段時間成爲她的“豁然開朗”時光。這時她已經離職加入了一家初創公司。學霸貓充滿自信的能量激發了她，讓她學會將自己置於與他人平等的位置，以更積極的態度解決問題，不再畏首畏尾。
學霸貓總能自然地站在聚光燈下，這也給了陳蔓蔓啓示。她說：“中國人從小就被教導要保持謙虛，要聽從權威的話。但是有一天，有個人以身作則告訴你，你應該高調展示自己，讓自己被看到，這對很多女孩子來說是有意義的。”
在身心靈社群中，一般修行往往與放下欲望相對應。然而，在這個社群中，整理的功課卻直指財富的渴望。
學霸貓解讀中，經濟下行、市場緊縮只是人們“匱乏”和“緊張”心態的表現。由於貧乏，人們對金錢感到不安，膽怯退縮。然而，正是因爲如此，金錢才會遠離他們。爲了克服這種心態，擺脫對金錢的恐懼，就需要選擇積極流動資金的方式來釋放個人能量。
2021年7月，學霸貓將社群改名爲“學霸貓·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”，社群内的金錢“擴張”遊戲逐漸形成。
那段時間，學霸貓經常帶著西西逛商場購物，買名牌服飾，入住五星級酒店，品嘗豪華餐厛的下午茶。這成爲社群中人們實踐的一種生活方式：愛馬仕（奢侈品牌）代表高能量，購物時不看價格標簽，無需使用折價券……
最誇張的一次，西西在一天之内花了10萬元，購買了一件價值5萬元的大衣和一個價值5萬元的包包。她回憶道：“那時候覺得自己很了不起。”她沉浸在一種興奮的狀態中。
2021年9月底，陳蔓蔓前往成都參加學霸貓的線下課程。她希望親身驗证群裡所倡導的生活方式：“住在五星級酒店，是否能改善工作狀態？”
在那段時間裡，她幾乎整天都在逛街購物。成都的城市氛圍讓她感到輕松愉快，每一家店鋪的服務員都態度友好。她嘗試著購買衣物時不看價格，只憑心動和喜好來決定。因爲根據學霸貓的說法，一旦開始關注標價，就意味著陷入了匱乏的思維。
回想起來，陳蔓蔓認爲正是因爲“一些常識與玄學混雜在一起，包裹著消費主義的外衣”，消除了人們對於奢侈消費的緊張感。
通過學霸貓，西西在線下結識了一個在上海大廠工作的女孩。大約在2022年3月，女孩來到成都參加線下課程。然而，課程結束後，上海爆發了疫情，導致女孩無法回去，只得留在成都。在接下來的兩三個月裡，女孩每天都住在五星級酒店的套房中，每個月花費近10萬元。
學霸貓每天都帶著她逛街購物。在一家名牌手表店裡，學霸貓勸說她購買一隻價值數十萬元的手表，並告訴她這隻手表必須買，因爲“戴在手上，你跟其他産品經理講開發需求時，會更有底氣”。最終，女孩開了一張新的信用卡，當場購買了那隻手表。
隨著社群的不斷擴大，一股負債消費的浪潮蓆卷了學員們。住豪華公寓、開豪車、去新榮記享受下午茶，不斷申請信用卡……學霸貓戴了一隻手鐲，所有人都紛紛去同一家店鋪購買手鐲。不僅如此，大家的言談風格也越來越相似。
金錢遊戲成爲社群中最引人興奮的修行方式，消費主義成爲人們展示自我的動力。
在那段時間裡，西西沉迷於刷社群星球，沉浸在各種充滿活力的故事中。盡管現實世界每天都充斥著各種疫情的新聞，但星球社群卻是一片純淨的天地，每個人都充滿快樂。大家談論著自己今天的漂亮裝扮，購買了哪些時髦的衣服，去了哪裡享受下午茶的愉快時光。
大約一年的時間裡，西西的消費也激增了，花費了四五十萬元。然而與其他人相比，她的消費居然相對克制。
這或許就是學霸貓所承諾給大家的“輕松冥想”捷徑——做任何事都要輕松，無需艱苦付出，不要沉迷，只需追隨自己的喜好。當内心的批評聲音消失後，每個人似乎都獲得了一種神聖的體驗，就像站在金光閃閃的佛像面前一樣，産生敬畏之心，自我的束縛也消失了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整個社群的金錢能量真的擴張了，"匱乏感"也消失了，倣佛每個人都成了"貴婦"。然而，陳蔓蔓感覺到人們的金錢觀似乎偏離了正軌，四五千元可能只是一晚酒店的費用，人們對金錢失去了實感。
這也是爲什麽社群中人們如此慷慨的原因，柚子經常在群裡收到各種打款，被邀請去高档餐厛享用，住在豪華酒店。這也實現了柚子個人的"奇跡"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，只需要滿足内心的需求，成爲一個被供養的小孩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，到了2022年，陳蔓蔓經常在社群中看到關於清理負債的帖子。當她在社群中搜索"負債"標簽時，除了一本日本心靈雞湯書籍《躺平負債兩百萬元》，還看到很多人分享他們清理負債的經歷。許多人在東拆西補後逐漸發現，每月的還款總額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，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恐懼，他們感到迷茫不知所措，各種批判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現。
然而，由於"零極限清理法"的高度自洽，這些恐懼最終也會被"清理"掉，他們的"心胸再次開闊"。結果是他們向朋友借錢，動用公積金，或者回到家鄕依靠父母的資助來償還債務。
在某個負債清理的帖子下，一個引人注目的評論寫道："說實話，當我看到這條帖子時，我開始感到緊張，胃部痙攣。"然而接下來的轉折卻出人意料："不過與之前巨大的恐懼相比，已經好多了。持續清理這種情那段時間裡，西西每天沉浸在社群星球中，閲讀各種充滿能量的故事。盡管真實世界每天都有關於疫情的新聞，但星球社群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，每個人都快樂無比。人們討論著自己當天的著裝美麗，分享購買漂亮衣服的心情，以及享受下午茶的快樂去處。
大約一年的時間裡，西西消費激增，花了四五十萬元。然而與其他人相比，她的消費相對較爲克制。
這或許就是學霸貓所承諾的"輕松冥想"給大家的捷徑——做任何事情都輕松自在，無需吃苦，無需困擾，只需按照自己的興趣行事。一旦内心的批判聲音消失，每個人倣佛都獲得了一種神聖的體驗。就像站在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前，會産生一種敬畏之心，而自我的束縛也菸消雲散。
久而久之，整個社群的金錢能量真的擴張了，"匱乏感"也不再存在，每個人似乎都成了"貴婦"。然而，陳蔓蔓感覺到人們的金錢觀有些偏離——四五千元可能只是一晚酒店的價格，人們對金錢失去了實際感受。
這也是社群中人們慷慨的原因，柚子經常在群裡收到各種捐款、受邀品嘗高档餐厛美食、住進豪華酒店。這也讓柚子本人實現了"奇跡"——無需付出，只需滿足内心需求，成爲一個只需被供養的小孩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，到了2022年，陳蔓蔓經常在社群中看到關於清理負債的内容。當她在社群中搜索"負債"標簽時，除了一本名爲《躺平負債兩百萬元》的日本心靈雞湯書籍，還看到許多人分享他們的負債清理經歷。許多人在東拆西補後逐漸發現，每月的還款總額已超出他們的承受能力，接著帶來的是巨大的恐懼，他們感到迷茫無助，各種批判聲音不絕於耳。
然而，由於"零極限清理法"的高度自洽，這些恐懼最終也會被"清理"掉，他們的"心胸再次開闊"。結果是他們向朋友借錢、動用公積金，或者回到家鄕依靠父母的支持來償還債務。
在某個負債清理内容下面，有一條顯眼的評論："說實話，看到這條内容時我開始感到擔憂，胃部緊繃。"接著卻出現了一個轉折："不過相比之前巨大的恐懼，現在好多了。繼續清理這種情緒吧，每一個巨大的情緒，都是一個彩蛋。"
金錢觀放開束縛、摒棄理性思考，奉行財富功課的人們，常常選擇非常槼的道路。
群友小智曾以自己被騙的經歷爲題寫了一篇文章。以信奉"生命不會出錯"的信念爲基礎，他被逐步引入一個投資群，僅在幾天内就投入了10萬元。
當他發現自己被騙走了10萬元後，他内心保持平靜，去理發、購買食物和飲品，回家開始打掃和清理，將不需要的大件物品全部扔掉。他說：“我注意到其他群友也會這樣做，在被騙後開始打掃和清理，所以我也學著他們。”
同時，群内開始湧現出一些新的吸引人的商機。有人建立了一個需支付6000元才能進入的web3社群，還有人開始運營其他療愈社群，收費一次上萬元。
從2019年到2023年，加入"學霸貓星球"的價格從299元/年上漲至999元/年，她的課程經歷了幾輪漲價，從第一季的199元到999元，第三季到第四季突然漲至9999元。
此外，很多學員還會找學霸貓進行個案諮詢，這是一個從未公開的付費項目。
2021年，陳蔓蔓曾向學霸貓求助進行過一次個案諮詢。第一次是學霸貓幫她整理情緒、教導她冥想，收費2000元。第二次的諮詢是在喝下午茶時進行的，價格變成了5000元。
在身心靈領域，個案諮詢是一種常見的用戶轉化方式。但與心理諮詢不同的是，身心靈導師不一定需要相關資質，無論是收費還是工作内容，都完全由個人決定，往往缺乏平台或市場監管。
西西告訴我，後來如果有學員想向學霸貓提問，就必須付費，一個問題收費999元甚至更高。許多人認爲，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與學霸貓建立高能量的聯繫。
實際上，學霸貓本人就是"踐行靈性得到成功"的鮮明典範。
2015年正值人們熱衷於創業的時代，學霸貓作爲浙大社會學系的畢業生，嘗試在深圳創業。大約在2017年，她找到了自己的身心靈修行之路。直到2021年，課程開始漲價，學霸貓也改變了最初樸素的風格，變得性感而高貴。
她親身踐行著財富擴張的理念，消費經歷了多次升級。從深圳回到成都後，她常常光顧五星級酒店，穿著名牌服飾，駕駛豪車，練習瑜伽和冥想，更新公衆號内容，並與各路名流交談。她的講課内容越來越隨性，也越來越像一個大師，總是一副隨時愉快笑容滿面、能夠處理一切的姿態。
學霸貓，一個最佳的奇跡。她過著遵從内心的生活，享受貴婦般的生活方式，寫下自如的文字，分享她的愛情。錢隨便花，任意玩耍——這正是柚子和其他人所期待的所謂“人生奇跡”。
每個人都渴望成爲學霸貓，渴望她的"奇跡"能在自己身上發生。然而，學霸貓帶領大家進入了消費社會的泡沫，這個泡沫吸引了衆多信任和寄托。
靈性泡沫
短期來看，"零極限清理法"給人們帶來一些内心的寧靜。但在現實生活中，人們的生活真的因爲這種清理而變得更好了嗎？陳蔓蔓和西西感到越來越不安，她們意識到，許多女孩陷入各種生活問題中，卻在這個泡沫中越陷越深。
陳蔓蔓與一些女孩見過面，她感到不舒服，"這些女孩整天談論學霸貓的所作所爲，談論她的穿著和吃的東西。"然而，在"零極限清理法"下，一切都會被清理掉，包括任何不對勁的感覺和批判的聲音。這樣一來，一個與現實生活脫節的靈性閉環就形成了。
當有人對學霸貓的内容提出質疑時，學霸貓會以智者對調皮孩子的態度回應，說："我寬恕你"，而其他人則無論對錯都會按贊。
問題在於，在"心總不會出錯"的前提下，越來越多的人陷入裸辭、負債和被騙的困境，但"金錢流動，財富擴張"的理論創造了一種幻覺，即使負債被騙，生命仍然在我們的掌控中。
人們倣佛長出了一個"靈性主人格"，讓現實變成了幻象，靈性敘事佔據了主導思維，以至於與她們展開對話變得困難。
當我向柚子提供寫作訓練班課程，鼓勵她真正開始寫作時，她說："我暫時不想寫自己的故事，我在等待自己的内心意願，除了我自己，任何人的話都不算數。"
我問："你的心意是什麽？"她回答："生活不是簡單一個問題就可以回答的呀。"然後，她又回到了接納自動躺平的閉環中，"我反正挺允許自己不寫和寫得更差勁一點，人可以不因爲努力、刻苦、優秀，也能夠得到金錢、認可和愛。"
在柚子躺平了一年多後，她最終退出了社群，回到了她的老家。
隨後，有群友錄制了一期播客，揭示了社群中出現的“邪教”跡象。我詢問柚子對此事的看法以及她爲何選擇退出群體，她表示不願對這一切做出評判：“我們無法证明那些人自說自話的正確性。”她給出了退出群體的理由：“總有一些魔法是專屬每個人自己的。”
在徹底離開社群後，陳蔓蔓開始反思過去一年多的經歷。
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，當女性選擇獨立時，她們得到的社會支持較少。像許多女性一樣，她們看到了玄學提供的某種問題解決可能性，但這可能更像是一種逃避問題的捷徑。
1984年，心理學家約翰·威爾伍德提出了“靈性逃避”的概念。當面對無法解決的傷痛或巨大挫折時，很少有人會直面痛苦和黑暗，而是選擇迂回的方式來麻痺痛苦並解決問題。
如今，靈性逃避的方式多種多樣，學霸貓及其社群只是其中之一。然而，大多數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正在實施靈性逃避，即使負債累累或受到欺騙，也不願意稱自己爲“受害者”。
在我們聊完之後那個晚上，陳蔓蔓告訴我她得了一場喉嚨發炎的病。離開社群後，她似乎需要不斷地進行自我淨化。此後，她總是尋找與社群外的人進行交流。她需要不斷地反思，並希望社群中的人能早日離開，重新回到現實生活。
然而，令她感到矛盾的是，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，人們確實需要心理上的撫慰。那些已經付出巨大代價或負債累累的人更難以離開。
“就像一個坐在熱氣球中飄離地面的人，她已經飛得很高很高，漂浮在空中，別人在喊她，但她聽不見也不想聽。她不敢往下看，因爲如果她想回到地面，那會很痛苦。”
